[武侠AU]踏雪寻梅·七
七月初一，朔月。
萧景琰一行人从流云城出来也有了五、六天的时间，这一日终于抵达了栖凤山庄所在的山脚下。
栖凤山是座并不如何高峻陡峭的小山。坐落其中的栖凤山庄便是以山为名，依山而建，又因山中多产矿石，是以百年来都靠着制造兵刃的技术闻名于世，也正是兵器生意维持着整个山庄的正常运作。
与驻守山下的弟子交代了两句后，一行四人在山脚下寻了处地方歇息。七月流火，这些天已没前一个月那么热了，午后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，教人一坐下来就不愿动弹。上山传话的弟子恐怕没有半个时辰是回不来的，四人找到一处大石板坐下后没多久，言豫津便靠在宇文睿肩头打起了瞌睡，宇文睿不忍吵醒他，只得整个人僵在那里，朝萧景琰与苏哲投出两个无奈的眼神。
萧景琰与苏哲此刻也是无事可做，相顾无言。蒙挚与他们一起走了三日，昨日忽然一拍脑袋说是想起有事情没办，借着夜色便匆匆离开了。他这人性子直爽，在江湖上闯荡的日子也久，这些天总能给几人讲些江湖逸事引得一阵笑声，五个人欢声笑语，一路上也不觉得有多么疲惫了。此番骤然离开，余下四个人竟一时不能适应，今日一整天的行路途中都是默默的，寻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开口。漫长的等待间，苏哲实在无聊，自怀里掏出了随身带着的笛子把玩。而萧景琰就只剩下了眼巴巴看着的份，后悔当日自己怎么没买本古籍带在身上，此刻还能翻开消遣一下。
说起这笛子，原本也不是苏哲一开始就带在身边的，而是遇见蒙挚的第二日，苏哲在城南一家破旧的古玩店里淘来的。那时候这笛子跟一些毛笔一起，插在一个颇具古意的笔筒里，笛身上落满了灰，十分不起眼。苏哲当时愿出一个金铢将那笔筒买下来，还引来了言豫津和宇文睿两人的强烈反对。等到出了店门，苏哲将笔筒以及里边那些杂七杂八的“赠品”丢掉后，几人才发现被他留在手中的，赫然是一把白玉制成的长笛。
那长笛触手温润，白璧无瑕，看样子应是用一整块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。寻到这样一块巨大的玉石已是不易，更别说还要细心雕成笛子模样，使其能够吹奏有声，与一般竹笛音色无异。这样有价无市的珍品竟会流落到一家不知名的古玩店中，三人也只能感慨一句，苏先生的运气真是太好了。
不过——萧景琰盯着苏哲把玩玉笛的手指——买下这根笛子后，除了那一次试音，苏哲再不曾吹奏过任何曲子。有时候他真忍不住怀疑这个人究竟会不会吹笛子，还是只是为了买来装高雅的。对于这个人他总是没法完全放下戒心，苏哲给人的惊讶太多，就如那日他随手便取出一枚金铢来买一个破烂的笔筒，这钱岂是一个平常人能随意带在身上的？
猜来猜去，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，萧景琰索性不再看他，转而去望着自己的黑马发呆。
时间过得真是快，一转眼，当初的小马驹也长成能陪着自己四处奔波的老朋友了。这些年他一直管这匹马叫“老朋友”，也因此几乎要忘了，这马原本是有名字的。
当初那人赠予他马时，还自作主张给礼物起了个名字叫“念殊”，说是要让他时时能想起自己对他的好，日后好加倍报答回来。没想到，小马还没长大，赠马的人却不在了。
此后他便再没叫过那个名字。
呵……真是的，最近这是怎么了？十年来一次都不愿回想起的往事，出了一趟门便洪流般的往回扑。萧景琰撇撇嘴，显然对近来自己的状况很不满意。
“表哥！”
蓦地，一道人影遮住了萧景琰身前的阳光。
面上骤然一凉，萧景琰闻声抬头看去，身前已多了一名十八、九岁的少年，正咧嘴朝自己笑着。
“穆……青？”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。
“是我，景琰表哥，好久不见！”来人正是栖凤山庄穆庄主的同胞弟弟，穆青。
说起这穆青对萧景琰的称呼，还不得不提一句往事。昔日萧景琰之母曾为林殊的父亲林燮所救，与林燮兄妹相称，后嫁与萧选，生下萧景琰。因此若论起来，萧景琰与林殊还该以表兄弟相称。穆青的父亲穆深生前与林燮交好，由父母做主给霓凰和林殊两个孩子订下了娃娃亲，故而穆青一直随着林殊这边，喊萧景琰表兄。
不过这称呼隔了十几年再喊出来，却是有些尴尬了。
穆青全没在意萧景琰的心思，笑意融融：“我姐听说你来了可高兴坏了，直接就让我来接你呢。这几位都是你的朋友吧？”
萧景琰点点头，为穆青一一介绍过去。言豫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宇文睿晃醒了，像模像样的也跟着起身回了礼。四个人不再耽搁，随着穆青往山上去了。
穆小少爷是个外向单纯的人，性格与言豫津有几分相似，一路上几乎没停过嘴，不停地与萧景琰几人讲述着山庄的历史还有山上的一草一木，眉梢上都挂着阳光。萧景琰暗暗欣慰，能把穆青养成这样的好孩子，霓凰这些年恐怕没少费心。
由于苏哲和言豫津的体力较差些，几个人也没有行得过快，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后，才终于听到风中隐约传来的金属敲击之声，想来是山庄中的匠人正在铸造兵刃。不过依照穆青所说，还要拐几个弯，再行一柱香的工夫才能真正抵达山庄门口。
“苏先生。”
大家正专心赶路，萧景琰忽然出言叫住了苏哲。
“嗯？”苏哲回头，还未来得及说话，就看到萧景琰已经向上迈了两步，凑到了自己跟前，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脸……
“叶子。”一眨眼的工夫，萧景琰就缩回了手。苏哲定睛一看，对方修长的手指间已多了一片梧桐叶子。叶片金黄无暇，如阳光一般美。
“多谢。”苏哲松了口气，冲萧景琰笑笑，并未再多言。
萧景琰愣了在原地。
这是他从没在对方脸上看到过的表情，不是那种看久了惹得人心生厌烦的假笑，而是一个真实的微笑，连素日里沉静似墨玉般的瞳仁里都带起了一丝情感的涟漪。这是第一次，他切实地意识到两人离得如此之近，又仿佛这样的经历已经有过太多太多。
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，不疼，痒得很。
“表哥？”拐弯处传来穆青的声音，“你跟苏先生杵在那儿干嘛呢？”
微妙的气氛终于被打破，萧景琰局促地将头歪到了一边去，两指一松，树叶轻飘飘地从指尖落到了地上。
“失礼了……”萧景琰喃喃。
“赶路吧。”
一晃眼，对面的人又挂回了那张完美的假面孔，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萧景琰一个人的错觉。
于是他埋下头，又一次沉默地行进起来。
果然如穆青所言，沿着狭窄的山间石阶又走了一段时间，拐过一个大弯，眼前豁然开朗，一座占地足有寻常门派五倍大的山庄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“这便是栖凤山庄么？好气派！”随着穆青步入山庄内部，言豫津双眼发亮地打量起围墙内的景色，“景致也比流云城好得多！”
“那是当然！这样大的山庄，都是我姐姐一个人管的呢，厉害吧！”穆青一脸得意的昂起头。
萧景琰跟在后面忍不住嗤嗤发笑，这么多年了，穆青对霓凰那种崇拜之情倒好像更添了几分。
“穆青，别乱说话！”一道清冽的女声自远处传来，众人循声看去，只见一名女子正由门内向他们走来。
白衣劲装，妆容素淡，眉目之间英气勃发，不逊于男儿气魄，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子定然便是栖凤山庄的庄主穆霓凰无疑了。
“姐姐！”穆青乍一见到家姐，立刻欢天喜地的奔了过去，“我们回来了。”
穆霓凰快步走到四人面前，站定后略一抱拳：“霓凰见过诸位。”
萧景琰自始至终一直站在最后，此刻缓步走上前去，心头被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着，一时竟有些怯于面对这位多年不见的小妹妹。
“霓凰。”萧景琰不为人察觉地握了握拳头，“好久不见。”
穆霓凰眼中的熠熠精光在见到萧景琰的那一刻瞬时蒸腾成一片水气，在眼眶中不停打着转，只因主人的倔强而始终不肯落下。
她望着萧景琰，嘴唇翕动，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：
“景琰。”
这一声落下，萧景琰心头顿时一松，先前那些压在心头的重量也随着穆霓凰的一声称呼消散殆尽。
曾经日日这样喊着“林殊哥哥”“景琰表哥”的少女，终于也放下了。
“别站着说话了，走，进屋吧。”穆霓凰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，离她最近的穆青清晰的看到，一向坚毅的姐姐在转身后，用袖子拭了拭眼角。
穆霓凰虽为一庄之主，可到底还是名女子，心思细腻。因此这栖凤山庄的会客厅布置的十分典雅细致，不仅比其他各门派多摆放了许多花草在角落处，每人身边的桌案上还贴心地放了许多制作精巧的点心，那点心一个个金黄油亮，显然是穆霓凰得知对方一行人要来后特意准备的。
几人落座后，因碍于苏哲等三人在场，萧景琰并没有与穆霓凰多谈过往之事，只询问了一下对方有关九月份武林大会的想法。
穆霓凰听他讲完后，沉吟了片刻，然而当下山庄全部事务都系于她一人身上，委实没有办法立时决断，只得先安排几人住下，说要思忖几日后再做决断。
栖凤山庄占地虽广，却有三分之二的面积都用做了冶炼矿石以及铸造兵刃，真正能够供客人歇息的客房并不太多，且相距较远。权衡之下，穆霓凰将宇文睿两兄弟安置在了西边的院内，萧景琰与苏哲二人则住在东侧。
待到诸人都回到房中去后，廊下又只剩了穆霓凰与萧景琰二人。
“不回房休息一会儿么？你们一路赶来也累了吧，等到晚膳时间我会派弟子去通知你们的。”穆霓凰瞧着仍驻足在门口的萧景琰疑惑道。
“你好像对那位苏先生格外有兴趣些？”萧景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。
“是有些兴趣。”心事被人戳穿，穆霓凰不自然地笑了笑，“也可能是我想多了……”
“什么？”
“此人的行为举止，颇似故人……”
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，穆霓凰拱拱手，翩然离去。
用过晚膳后，萧景琰回到自己的房中盘腿坐下，开始又一次对瓶颈的冲击。
算算日子，他卡在摧梅掌的第七层已足有一年的时间了，然内力每每游走至督脉处时便会存续不济，难以维持接下来的运转。
这一次也不例外。
再加上傍晚时霓凰留下的那句颇有深意的话始终搅得他心绪不宁，今日的内功修炼效果竟比平时还要差些。
心烦意乱间，萧景琰草草结束了今日的打坐，长叹了一声后，决定去院子中走走散心。
没成想，刚拉开门就看见有人站在自己的房门口，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，连手臂都举在身前没来得及收回。
“苏先生找我有事？”萧景琰也被惊了一下，幸而及时克制住了面部表情，这才没有失礼于人前。
苏哲此刻也将手臂垂了下去，朝着萧景琰温和的笑了笑：“长夜漫漫，苏某一个人着实无聊，想邀萧少侠去我处闲聊几句。不过看这样子，萧少侠是另有安排了？”
“屋里闷得慌，想独自在院内走走罢了。”萧景琰面上不露声色，心内却在暗忖，不知对方又在打什么算盘。
“今天是初一，天上连月亮都看不见，未免会扫了萧少侠兴致。不若来我屋内，赏脸听苏某吹奏几曲，如何？”
苏哲步步紧逼，显是没有任何放过萧景琰的意思。
“如此也好。”不好意思再推辞，左右也是闲着无事，萧景琰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应了下来。
未来的萧盟主时常会感慨，当初怎会就这样被梅教主轻松地拐进了屋。
引着萧景琰进门后，苏哲并未去碰那只摆在桌面上的玉笛，而是先从玉笛旁边的木盒中取出三支线香来，点燃后插在了窗边的香插里。
看他如此动作，萧景琰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。
他不喜欢熏香。
焚过香后，苏哲这才持起被冷落在一旁的玉笛，对萧景琰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萧景琰也不再多客气，随便在桌旁坐了下去。
“萧少侠想听什么曲子？”苏哲随意把玩着笛子，素白颀长的手指与白玉相得益彰，一时间令萧景琰有些错不开眼。
“我对曲谱之类的向来没什么研究，先生请随意吧。”萧景琰耸了耸鼻子，感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正在屋内弥漫开来。
“献丑了。”
苏哲将玉笛贴至唇边，轻轻地吹奏起来。
笛声一出，婉转嘹亮。萧景琰也曾听过许多用笛子吹奏的乐曲，但苏哲吹奏的这一首却是从未有耳闻。寻常的曲子，或如高山清泉，淙淙流动；或如鹰翔长空，浊浪击石，激昂博大，亦有小桥流水，空山茂林类的空灵之音勾人愁肠，使人难忘。苏哲这曲却不然。笛声高低起伏间，竟似将天地万物置于眼前，花开花落年复年，万物枯荣皆系于一曲之中，存于一横笛之内，吹笛人此刻便是天地间的主宰！
萧景琰听得入神，神思早已随着笛声不知飘去何方，并未察觉室内的梅香已经越发浓郁。
忽地，笛音一转，葱笼的生机在眨眼间褪去，草木凋敝，白雪茫茫，干枯的枝干与纷飞的白雪成为天地间唯二的色彩。萧景琰呼吸一滞，仓惶间不知发生何事。
未待他怆然于生机的流逝，一抹红悄然出现在了灰白两色间。一点，两点，三点……无数朵红梅以摧枯拉朽之势盛放在苍茫的天地间，映红了萧景琰的脸。
以香为引，以曲结网，使人入琅琊幻境，不可脱。
自苏哲吹响第一个音节起，萧景琰就已经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。
纷飞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然停止，萧景琰茫然四顾，猛然间瞥见不远处最高的一棵梅树下正立着一人，手持玉笛，衣袂飘飘，面容模糊。
他吃力地涉雪向那人走去，心中一团火苗在熊熊燃烧。
很快的，他走到了近前。心有忐忑地抬首看去，萧景琰忽地笑了。
容颜清朗，眼眸幽深，嘴角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，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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